南方帝不愧是神农始祖，妙手回春，妙手回春。
中天帝得其医治，第三日才悠悠转醒。这时候，元麓自己都好得七七八八了。
他日日夜夜守在床榻，只等中天帝醒来，自己好放下悬空的心。
中天帝醒来头一句，“这蛊如何去除？”
周遭都静默了。
只有在神界赖着不走的程久，听说中天帝醒来，赶来听见这句话，说你养了个好孩子，他为了救你，拿自己的归元道，和蛊虫同归于尽了。
好容易接受了这一消息的众人，听此言又是一默。元麓已接受此事，此时见了父亲，却又忍不住犯了几丝委屈。
中天帝问，“你的道则没了？”
元麓在须臾间想了不知多少种装可怜的法子，可最后想来想去，只想出一个“嗯”字。
中天帝阖眸，“旁人出去，我同元麓说说话。”
众人识趣退出。这正当是父慈子孝的时候，且中天帝损失一位王储，心绪必然复杂，旁人等闲不敢去讨不自在。
待众人走远，中天帝道，“你做的不错。”
元麓不做声。
中天帝又道，“知道我为什么夸你吗？”
元麓摇头，“个中缘由，我清楚。”
若中天帝陨落，他登上共主之位，这位子也坐不稳。
他悟道不久，论神力远不如四方天帝，且昆仑山还有一位大隐酣睡在侧。
论功绩资历，他不比东帝征战南北。
论氏族，他不及老师南方帝背后的姜姓神农氏。
扫荡苗裔后，人界尚有隐患，此时又冒出个仙体封神第一人，九州看似一统，实际上稍有不慎便是风起云涌。
他自认没那个能耐掌域四方，至少现在不能。
再者父亲正值壮年，若无意外，至少还能当个几十万年的天地共主。以他的道则换来父亲无恙，划算得很。
“你以为，洗道蛊是谁所为？”中天帝见他并无心魔，便转了话锋。
元麓道，“诛苗一战中，人人皆有可能。但能够给陛下种蛊的，怕是祝融也不成。”
“你猜程久？”
元麓不置可否，只道，“陛下封赏他那一日，他的确接近过陛下。”
他顿了顿，追道，“且他藏私苗夷的《经世三章》，曾给我看过洗道蛊的解救方法。”
中天帝波澜不惊，“可他对我隐瞒了。”
元麓无话。
中天帝默了须臾，似乎自语，“他很青睐你，程久绝非等闲，轻易看不上旁人，他却对你不错。”
愿意掏出《经世三章》给他，便是一份难得的信任了。
虽然元麓转身将他卖了。
“你如今没了道则，封神路你走不得了。”中天帝道，“有没有想个旁的出路？”
“你向来聪慧，没了道则，当不了王储，不比从前可以锋芒毕露，我也不便如从前袒护你，否则，昌意他们更加记恨你。”
元麓一怔，“兄长与我从未有任何嫌隙。”
中天帝摇了摇头，“你还不懂，我本想慢慢教你，现在却不行了，得全教给你才是。”
中天帝拍了拍元麓的手，“但信他人恶，莫信他人善。”
元麓心中划过愕然，这与他平日所学截然相反，饶他聪慧，却也迷惘了。
“最后一桩，你近前来，”中天帝等元麓凑近，低声，“我想着你随程久入员峤，以后拜入他的座下。”
程久？
元麓忽然觉得脸面啪啪作响。
“这又为何？”
“他非池中物，我教你去，是想你盯紧了他。再者，往后你不必再唤姜连山老师，与他一刀两断了罢。”
元麓的眼珠子好半天没动。
良久，他思绪活络了些，“前一件我明白，可后一件……老师尽心医治陛下，不曾有不端之处……”
“你忘了祝融是谁座下辅臣？”
元麓心间一凛。
中天帝道：“前些日子，祝融已经陨落了。”
火神在过往种种平定叛乱的战争中屡立奇功，在神界是排得上名号的，即便东帝都要忌惮几分，怎么突然间陨落了？
再者，辅臣是四方天帝的左右手，老师却并未因失去一名辅臣而有所异样……哪有对辅臣的死无动于衷的？
中天帝蓦地抬头，望向寝殿外。
他挥手，“你且离开，去找程久罢。”
“你放心，叫你去，并不是不管你，日后你会明白的。”
到底知子莫若父，中天帝一句话戳穿元麓心忧。
元麓失了道则，如今又被遣仙界，难免会生出兔死狗烹的想法。
迈出寝殿，南方帝身影缓缓显现，元麓见着老师，心境复杂得要命。
一会儿是父亲怀疑老师对他暗下毒手，可这并无实据，一会儿又是火神祝融陨落，火神陨落必然要引一番议论，没道理这么无声无息。
元麓行了一礼，面上悒悒。
南方帝停了脚步，“怎么了？”
元麓欲言又止，默了半晌，只挑了一件来说，“陛下要我拜程先生为师……”
南方帝脸色一变，他冷哼，“陛下当我什么人，真以为我打不过程小子了！”
“打不打得过，真刀真枪动一动，不就知道了。”
声音响起，一股力道带着元麓后撤。元麓反手抵住，一抬眼看见程久洋洋得意的脸。
“既然陛下发了话，那我也不客气了。我这人爱才，见了聪明的，总想带回去调教。”
程久不知自己怎么了，听元麓说中天帝将他送给自己，明知藏着七拐八拐的心思，却忍不住自在。
他朝里头大喊，“多谢陛下，我虽然教不了他顿悟道则，修炼出仙丹还是不消说的，放心！”
头一回，瞅着中天帝如此顺眼。
南方帝凝眉，只问元麓，“你愿意随他去？”
元麓只觉得如今情境，跟二男争一女的烂俗情节没差了。
他烦了一烦，恼了一恼，仍旧被尊师重道四个字捆着，“君命不可违，何况陛下既是君主，又是父上。”
他倒不想去，仙界与神界不同，处处都是随心所欲的仙人，没规没矩惯了，有些个过得还是苦修的日子，这叫他怎么忍受。
可这又有什么法子，他只剩神体，在神界有所庇护还好。端看陛下的意思，却还是要他有些用处，只好领命而为之。
程久凑得太近了，元麓又将他推了推。
南方帝见这两人不正经，甩了袖子往里走，一见床榻上病恹恹的中天帝，还在甩脸子。
“陛下如今大好了，我在这边没甚么用处，还是早日回南方域去罢。”
中天帝半阖双眸，“你可以找一个辅臣。”
南方帝一凝，喉头滚了滚，意味不明。
“……就知道瞒不过陛下。”
“四海九州，神域之下，你尽可以挑选。”
南方帝垂眸，“承蒙陛下看得起姜某，只是先前一个祝融，就叫我疲于应对，再来个新欢，我只怕有心无力了。”
“姜老，当初阪泉定盟，请我赐辅臣，是你认下的。”
“可我却没想到，陛下给我这么一个棘手的货色。”南方帝不再虚与委蛇，撩开衣袍坐在床边，“那祝融上蹿下跳，把我南域山林烧得干干净净。说甚么控不住身上的火盈种，他不就是承了命，来给我找麻烦么，要什么借口。”
“陛下坦荡，我也不说暗话。辅臣我是一定要的，太昊家的春神，少昊家的秋官，都有些能耐。我执掌南天，总不能叫他们比下去。”
“我瞧那程久有几分能耐，来我座下倒是合适。”
中天帝听他絮絮叨叨，心底嗤笑。弯弯绕绕半天，竟在这儿等着。
也是，他既发话九州之内任其挑选，南帝野心触到程久去也是理所应当。只是那程久在仙境好好儿的逍遥仙不做，跑去给南帝做鹰犬，他闲得慌？
程久又是不甘人下的，怎么会同意这桩事。
再者，程久若归了南帝，他新得的元麓，自然也要回了南帝那里。以他所见，程久那厮心眼儿小得跟针鼻儿似的……
“辅臣是你的事，你自去问他。”中天帝脑筋转了一圈，想通这是南帝以进为退的法子，便不再多想。
南方帝也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物，两人针尖对麦芒，勾心斗角多年，彼此知根知底，见一计不成，后面二计三计便没什么必要了。
“谢陛下抬爱。这辅臣，就由我自去问了。”
“最后一句，”南方帝低声，罕见地放低了姿态，“你真将元麓塞给程久了？那人痞戾乖张，不好相与，又要远赴仙岛，你放心？”
“这些年元麓伴驾，我没教他什么，空挂个老师的名头，可你是一手将他带起来的，如今送去便宜了程久，何苦来哉？”
中天帝不动声色。他不指望南方帝是真心疼爱元麓，才说这话。他自己都说了，空有老师名头，对元麓想来没什么真心。
如今旁敲侧击，不过是想叫他改变心意，好留下元麓。至于留下元麓的好处……
好处自然是有的。
留下不能悟道的半神在天地共主身边，能够做多少文章，掀多少风浪，只有这些个阴谋家做不到，没有他们想不到的。
“元麓不是甘受苦的性子，着他下去，是给他另寻出路。不消姜老费神了。”
“你父亲着你跟了我，派了你什么差事？”程久倚着栏杆看元麓，元麓垂头看鱼。
程久是个粗仙，粗中有细的仙。他一贯对外事很不上心，只是觉得犯不上。左右奈何不了他，他也懒得操心。
对中天帝的打算亦是如此，小小一个元麓，翻不起什么风浪。
只如今元麓是他的学生，他少不得要关心。眼下他郁郁寡欢，程久只能起个由头，闲扯几句。
“程先生多虑，陛下以为我跟随程先生修习，总比留在这儿有些裨益。”
元麓瞧着池子里的游鱼，比着自己如今处境，倒有些感慨。
想他不久之前还是上天入地独一份儿的人物，短短不过数日，便已地覆天翻。
“要改口。”程久盯着他。
元麓一怔，无言了些许，声音低微，“老师。”
程久见他悒悒不乐，心中不由生了几分烦躁。
他思忖片刻，拍了拍元麓的后背，顺道割破了指尖，将流血的手指按在元麓额头。
元麓只觉识海一阵剧痛，他护着识海后闪，却被一把抓住。
“这是我新修的术法，染魂术，可以将你我的魂魄牵扯在一处。”
早前便这么打算了，所以捏死蛊虫的时候，程久耍了心机，往元麓敞开的识海里，塞了自己的神识。
寻常情况，识海中进了别人家的玩意儿，自然要察觉。坏就坏在元麓道则毁去，识海受了重创，远没有寻常敏锐，被程久钻了空子。
元麓这边大骇，痛苦地掰扯程久那根染血的手指，拼尽全力，却如有撼山之难。
“别慌，自今已往，你可与我同生共死。”程久伏在他耳畔低声。
本是感人肺腑的一句话，元麓听了，却生了一身冷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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