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天上班,李变被分到套餐窗口。这个窗口有许多菜供学生自选,但一份只能选两样菜。
套餐窗口比起自选窗口要好不少,因为价格都是固定的,不用费心去算钱。
但因为是第一天上班,所以她还是有些紧张地拿着打饭勺,不停回头看后面墙上的大钟的时间。
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。十一点五十分下课,现在已经陆续有一些上完体育课提前下课的学生走进食堂。
李变旁边有一个帮忙打饭的阿姨,其他人都叫她王姨,李变也跟着这样叫。
其实她前几天就见过这个王姨,在王得宝带他们和那个厨师长陈爷等人打招呼的时候,王姨就挨着陈爷坐,在上下打量了李变和王得儿一边后,就没再拿正眼瞧过她们。
*
就像此刻,王姨假装没听见李变的打招呼,只是站在她旁边左手拿着饭勺,右手抓着饭桶的边沿,奋力把米饭打散,然后用勺子蘸一下水,“砰”地把饭像炮弹一样打进餐盘里,再“砰”地一下摔到桌上,声音引得周围的人偷偷侧目。
李变见王姨这个作态,心下对她对自己的态度也已了然,甚至觉得有点好笑,只默不作声地拿着餐盘开始给逐渐增多的学生打菜。
打着打着,王姨的话也随着学生的增多而多了起来。
“打这么多,食堂是你开的啊?”
——于是李变装模作样地在舀了菜之后抖一抖勺子。
“小小年纪真是有够吝啬的,不知道还以为省下来的菜钱都给你花了呢。”
——但迎接李变的又是另一番刻薄话。
“速度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,后面那么多学生没看到啊?慢得好似一只乌龟一样,真是受不了。千金小姐娇滴滴的,还是赶紧收拾包袱回家好。”
王姨喋喋不休地大声骂着,其它干活的人只是默默看热闹,有时候还笑几声。
*
虽然心里十分不快,而且来来往往的学生也并非听不到里面的声音,对李变投来的目光让她感到有些窘迫;但之前在服装厂打工的时候李变也遇到过这种欺生的人,她总结出的最好的处理方法只有四个字——不理不睬。
为了能做到心无波澜地不理不睬,就需要自己在脑子里想一些其他的事情。
比如昨天那个男生……一开始看他校卡把自己涂掉了,还以为是因为他的照片很丑。
但是看他的长相,应该怎么拍照都不会丑吧!
就是人有点欠欠的。
好像叫……陆和鸣。
不过,不知道为什么,李变在心里隐隐祈祷,不要在这里碰到他。
*
然而,在王姨的喋喋不休中,窗口却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,对她打了个响指。
李变抬头,竟然是那张她祈祷不要碰到的脸。
但他没有像昨天那样恣意地笑着。
他微蹙着眉,用有点好看的眼睛认真地注视了她片刻,然后边指菜边低声说:“对不起,我昨天……”
李变的心里却生出一股无名火。
她迅速把菜打完,塞到他手里,示意下一个。
陆和鸣站在旁边,拿着菜,张了张嘴,突然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。
*
打完饭,李变随便扒了几口饭菜就回到了宿舍。
按照排班表,中午是王姨和其他几个人洗碗,晚上才轮到她。
但是,她迷迷糊糊地睡着睡着,却被王得儿摇醒了。
“姐,怎么回事呀,中午的碗到现在都没人洗,晓菲姐在外面发脾气呢!”
“……中午不是王姨她们洗吗?”
“她们说和你换了呀,你不知道吗?”
*
下午,挨了一顿臭骂的李变顶着太阳,一个人在洗碗池洗碗。
洗碗的地方在食堂背面,对着一幢教学楼。
从这里稍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一二层楼的教室,还能听见里面上课的声音。
“你起来念一下这段。”
然后,她便听到有个人起来念道:
“……同舍生皆被绮绣,戴朱缨宝饰之帽,腰白玉之环,左佩刀,右备容臭,烨然若神人;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,略无慕艳意。以中有足乐者,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。盖余之勤且艰若此。”
*
李变还记得,初中教语文的朱老师,一开始只是来支教的。
但后来,她不走了,留在了他们那个小山沟里。
朱老师最喜欢她。每次批完作文,其他人的都发回去了,只有李变拿不到本子。
她的本子和朱老师的教案夹在一起,上课当范文讲评。
朱老师经常下课后拍一拍她的肩膀——这是她们之间的暗号。
然后,她就怀着隐秘的喜悦,去赴只有她们俩的宴会:
老师知道她家里人不喜欢她读书,所以时常留她在办公室读自己的藏书。
*
说是办公室,其实也只是一个简陋的房间罢了。
屋里有两张办公桌,但只有一个老师——另一个老师前年寻了门路,欢天喜地去镇子上教书了。
朱老师就把那张空了的办公桌拿来放自己的书,允许同学们来借读。
李变能背出那里每一本书的名字。
她每次只要眼睛一扫,就知道哪本书新被借走,哪本书换了位置,哪本书久假不归。
层层叠叠的书好像一剂复杂的灵丹妙药,李变觉得自己服下就可以有一些和朱老师相同的感受,甚至有能力去到朱老师曾经去过的地方。
这些书里,看起来最新的是普鲁斯特的皇皇巨著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和乔伊斯的大部头《尤利西斯》,还有萨特、海德格尔等一众人的书——李变把它们统称为哲学书。李变打开过这些书,但总觉云里雾里。
最旧的,即卷了边、掉了页、少了册的是四大名著的连环画;介于新与旧之间的是加缪、托马斯·曼、哈代、罗兰·巴特、陀斯妥耶夫斯基、屠格涅夫、纳博科夫、毛姆、张爱玲……
光是这样报书名,李变就能津津有味地在脑中把它们展开折起,拿起放下,想一个上午。
*
这一天,李变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读什么书。
她一蹦一跳地走进办公室,找好了书,却感到今天空气里的静默不同以往。
朱老师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她,窗帘被风吹起,掠过的阴影笼罩了老师的脸。
老师说,自己的父亲生了病,需要有人陪护;母亲也老了,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。
她已经向教育局申请再调一名语文老师来,估计这几天就要到了。
李变站着,手里攥着刚从书架里拿的一本戏曲选。
*
昨日,她看了白朴的《唐明皇秋夜梧桐雨》。
此时,脑子里翻腾的是其中第三折的“数层枪,密匝匝;一声喊,山摧塌。”
见李变僵着不动也不说话,朱老师凝着的脸松动了些,朝她一笑,把她拉到身边坐下,指了指桌上刚抄的一篇文。字是龙飞凤舞的字,也是李变无数次暗暗摹写的字。
“这篇文章,叫《送东阳马生序》。你们现在还学不到,我提前教你读。”
一个下午,老师带她一句句读毕了,把纸叠好,放进一个漂亮的信封里,交给她,看着她的眼睛:“你是老师最上进的学生,也是最聪明的学生,一定要把书读下去,好不好?”
李变觉得自己说不出话。
许久后,她点头,泪也随之而下。
*
第二天,老师就走了。
那封老师的亲笔,她始终没有打开。
她自己默了一份,常坐着一个人读。模仿着老师的语调,还有老师读到激动时红了的眼眶。
中考结束,她在家等成绩,家里人在等妈妈肚子里的孩子落地。
成绩等到了,是第一名。
弟弟等到了,却是妈妈服用转胎药后生下的畸形儿。先天性唇腭畸形。
她在医院照看弟弟,觉得心里发慌,嘴里默默背着。
“……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,略无慕艳意。以中有足乐者,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……”
“别在那嘟嘟囔囔了,都什么时候了!”
李变还没转头去看,耳边就炸响了奶奶的声音:
“你弟弟现在这个样,要动手术,手术要动好几次,手术之后还要恢复,家里没这个钱。家里供你吃供你穿这么些年,现在你缓一年读书,到镇里和你舅妈去服装厂,攒点钱,给你弟弟看病。”
爸爸跟在奶奶后面,没有说话,只是瞄着她身后的弟弟。
李变张了张口,想说市重点打电话来家里。
免除了她的学杂费,每年还发奖学金。
但看了看保温箱里的弟弟,又看了看爸爸,她不知道怎么说。
*
一年就一年吧。
看着弟弟皱巴巴的脸,李变想,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。
服装厂的活,说难不难,说简单不简单。
但李变去了之后,标兵称号就没有从她手里溜出去过。
妈妈每个月来一次,两人在食堂见面,吃妈妈大老远带来的饭菜,通常是馒头榨菜。
李变慢慢嚼着。她想起奶奶叫她讨债鬼的样子。
如果能借这个机会还了这笔债,或许她就能安心咽下这口馒头。
妈妈自己不怎么吃,只是默默看着她吃,布满皱纹的眼,瞳仁灰淡无光。
李变只有把兜里的工资交到妈妈手里时才敢看一看她的眼睛。
她总有一种可怕的预感,在这样失神的瞳孔中,藏着的是自己的未来。
两人有时会谈弟弟的病情,余下往往沉默。
拿过李变的工资,妈妈把剩下的馒头榨菜一包,走了。李变又慢慢走回宿舍。
*
宿舍的姐妹在发工资的日子总是格外潇洒,但见李变的妈来一次,她们在李变面前的恣意就减一分。
后来,每到这个日子,大家都自觉拿着饭盒去食堂打了菜回宿舍。
吃之前,把李变的饭盒拿出来,一人匀一点进去。
匀了满满一碗,盖上,放在热水盆里,等她回来吃。
李变不挑食,吃什么都行。
唯独端着这碗百家饭,觉得像吃橄榄,初时又酸又涩,但有回甘。
酸的是她的心,涩的是她掉进去的眼泪。
但这些酸涩她都能很快忘了,只有余下的回甘,被她小心地珍藏在心头。
大家说,她是有希望的人。
*
一年之后,弟弟手术动完了,恢复顺利;她收拾东西回家,拨通了在心里记了一年的电话。
电话线那头的招生老师几乎已经忘却这个去年自己极力争取的状元。
但听她讲完,老师沉默了一会,还是说,你来吧。
“还能免学杂费吗?”李变踌躇了一会,又问。
“能。”
但是,刚挂断电话,又接到了妈妈从医院打来的电话。
弟弟确诊了白血病。
*
泪一滴滴掉进洗碗槽,水溅在她的袖子上,晕成一团。
她想赶紧擦一擦以免被人看到,摘下手套,却发现手上都是油腻,散着一股残羹剩饭的味道。
啪的一下,李变感觉肩部被什么东西轻轻击中了。
仰起头,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二楼窗前有个坐在窗边的人,保持着开窗户的姿势看着自己。
她拿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,再次望向二楼。
那个人还站着,他的衬衫随风摇动,在阳光的照射下是明晃晃的白。
*
是陆和鸣。
他指了指地上那包纸,示意她擦眼泪。
不知道为什么,一看见陆和鸣,李变就不想哭了,而且感觉很丢脸。
于是她恶狠狠地拿起那包纸巾,擦了擦手又擦了擦脸,然后瞪了陆和鸣一眼。
陆和鸣朝她扮了个鬼脸,浑然不知老师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。
看着被老师训斥得低下头的陆和鸣,李变扑哧一声,眼里带泪,笑了出来。
小说《那个在食堂工作的女孩》试读结束,继续阅读请看下面!!!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