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芝薇走到老太太身后替她捏肩，“正如二姐姐说的，她已经有了周家的好姻缘，没有暗害大姐姐的道理，二姐姐不是蠢人，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。”少女的面容如月清华，气质如水沉静，“事有利弊，此事最大的得益者，是我，所以老太太怀疑，做手脚的人，是我。”似是捏到了老太太肩膀的痛处，老太太吃痛一声便躲开了宋芝薇的手，复又松弛地半躺下，再度半阖上了眼睛。
宋芝薇手上功夫不停，“只是宋家只有我一个人选了，老太太不舍得放弃，老爷也是……”宋芝薇轻轻一哂，“无论此事是谁做的，大姐姐已经输了，容貌有损、前功尽弃！”
“薇儿，后宫不是好待的地方，你因命格不好，在岭南清修十年，吃尽了苦头，祖母也是心疼你的。”老太太握住宋芝薇的手，不似大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细腻，少女的手已有一层薄茧。“后宫是虎狼窝，一个不小心，轻则杀身之祸，重则满门抄斩，你可要仔细掂量。”
宋芝薇走到堂前端正跪下磕头，“孙女会明哲保身，若得宠光耀门楣自然是好，若遭祸只求不连累宋氏一门，当年我姨娘因生我而亡，是老太太护我长大，送我远离后宅是非，老太太想振兴宋氏，孙女为宋家女，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。孙女告退。”
老太太已经端坐了身子，多年的养尊处优让她优雅严厉地像一幅浓墨庄严的古画卷，只是身形已经微微佝偻，不知是岁月的风霜太重，还是红尘的烦扰太愁，这样一个穿金戴玉的老妇人，一身繁复蜀绣的绫罗，和座下那把镶金错银雕花的大椅，就静静地存在着，是宋氏一门后宅的三从四德的符号。她还是忍不住问道“真的不是你做的吗？”
宋芝薇已经踏出了门槛，闻言并未回头。
宋芝薇住的小院是后宅里一处十分偏僻幽静的院落，还是老爷亲自提了一句，太太才让人在沿路添了灯，否则日常夜间走路都是黑黢黢的。此时见四周无人，侍女小椿才不解地问道：“那事儿分明是大姑娘一力做成的，只是姑娘为何要淌这趟浑水，寻机把花蕊汁液抹到二姑娘的扇柄上呢？”
宋芝薇早已不是先前冷清严肃的模样，悠悠然道，“傻小椿，谁跟你说那事是大姐姐主谋？是我怂恿大姐姐这样做的。”她叹息，“大姐姐被老爷太太寄予厚望，她自己却是不愿意进宫的，若是过了一轮采选，二轮便要进宫乃至殿选，不论是哪里出了岔子，会否连累宋家还两说，我却一定会被拖累——一损俱损，岂不耽误我选秀？是以我劝大姐姐早做决断。”
小椿明白了这一层，又更有一层不解，“人都说皇宫是人间福地、富贵以极，大姑娘为何不乐意？便是不乐意，为何不请太太做主先找门亲事？”
“老爷太太以为是富贵荣华，我和两位姐姐都以为是饿虎豺狼之地，若非为了师傅，我也不想进宫的……”想起远在岭南、悉心教养自己十年的师傅，宋芝薇不禁怅然。
花开两朵，各表一枝。宋太太回到正院如何惩治苏姨娘暂且不提，宋芝葵却并未回小蜻轩，而是跟着宋芝茂去了她所住的凌云阁。凌云阁半枕篁竹、半临潭水，整个院落不大却修整得十分精致，此时两姐妹同站在抄手游廊上，初秋时节湖上只余得几拢藕花，在夜里幽幽浅浅地散发些草木香气。
宋芝葵终究是耐不住性子先开口道：“大姐姐既然不想去选秀，大可跟老爷太太直说，以你的受宠程度，老爷太太未必不依的，何须折腾算计这番，若此事咱家不能善了吃上一场官司，姐姐可会后悔？”后宫之事波云诡谲，她从来都没有去选秀争宠的心，自然也不会去害宋芝茂，那么一切便只有一个解释，就是宋芝茂在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，而她不过恰好背了这个黑锅。
“二妹妹，从小到大，我都是家里最得宠的姑娘，你以为，父亲为什么看重我？”宋芝茂幽幽开口，她站姿优雅、仪态端庄，是十几年如一日训练的成果，“因为我的母亲出身汾阳王氏，因为我工诗词曲赋、善琴棋书画，父亲疼我就像疼知彦是一样的，知彦是‘学成文武艺’我是‘修成玉颜色’，咱们都是要‘卖与帝王家’！你以为，我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吗？”
宋芝茂转身，直直看着宋芝葵的眼睛，“你以为周二公子，去驯那脱缰的马，救的是谁？二妹妹是聪明人，又何必跟姐姐打哑谜呢。”
宋芝葵想起那日，本是宋芝茂要随祖母出门上香，只是大姐姐葵水提前不宜出门，才换成她陪同祖母，后来马儿不知为何脱缰发狂，她从颠簸的马车中摔出来，天旋地转中忽然落进一个可靠温暖的怀抱，她看到周二郎错愕的眼神，提亲那日周二郎也不曾露面……她还以为是良缘天定，既得了一门好亲事，也解了要去选秀的燃眉之急，原来，原来是事在人为。思及此，宋芝葵当即跪下垂泪，“妹妹无心抢了姐姐的好姻缘，姐姐有气妹妹愿意领责领罚，只是事已至此，无可挽回，还请姐姐思量以后为上。”
宋芝茂笑了，“谋事在人，成事在天，大抵我与周二公子并无缘分，至于我的姻缘，只要不进宫门那虎狼窝，又何愁不能慢慢挑个好儿郎？二妹妹，咱们姐妹间的误会，可不要在周二公子心里生出芥蒂才好，事已至此，做姐姐的也是盼你将来夫妻和顺。”
宋芝葵道“谢大姐姐教诲，男子本薄情，他心系于谁并不要紧，所谓夫妻和顺，大都是需要妻子苦心经营罢了。”她缓缓起身，泪痕半干，更衬得整个人娇柔清丽，宋芝茂想，这样的美色，想来周二郎没有不动心的。
藕花深处，争渡鸥鹭。晚风轻轻吹皱一潭镜面，冷月无声将清辉满照人间。姐妹间的硝烟就此消弭于无形。
宋芝茂叹息，“只可怜三妹妹在选秀一事已是退无可退，我心中有愧。”宋芝葵道，“我瞧着三妹妹是个有主意的，像是自己愿意乘风登凌云志，姐姐若是有愧，何不求太太将绿罗给了她，也是一个助力。”
宋芝茂深以为然。两姐妹这才别过，宋芝茂进凌云阁，等一个未定的姻缘，宋芝葵回小蜻轩，等出嫁后一个全新的宅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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